不井

是光,是永升的希望

永无宁日【第四章·全】(Maedhros/Fingon,A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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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暗涌之流


梅斯罗斯赤裸着上半身站在镜子前。镜中的躯体布满狰狞的疤痕,皮肤因为长久的风侵烟燎而粗糙颓暗。肩颈之上是卷曲的赤红发丝,已经被剪到了和耳朵平齐的长度。当他被救回米斯林之时,头发虬结成块,沾满血污和灰垢,医官在治疗时干脆利落地剪掉了它们。诚然,对于精灵来讲,头发是他们很大一部分的魅力所在,但和生命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梅斯罗斯看着镜中的精灵,瞧不出表情的面容上像是覆着一层透明坚硬的铁甲面具,唯独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能够穿透一切。

他拿过搭在一边的褐色短上衣,右臂抻开套进袖子里,接着是左臂,之后再用左手系上扣子。他的衣物都被换成了方便单手穿戴的样式,没有繁复的系带和多余的装饰,简单干练。这很好,梅斯罗斯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他的残疾已成事实,与其浪费时间怨天尤人,不如痛快承认,把精力投入到磨砺现状上,去锻炼使用左手的能力。

梅斯罗斯摊开仅有的一只手,掌心上还有几道伤痕,这段时间他昼夜相继地练习左手使剑,一开始磕磕绊绊难免受伤,所幸最近几天他左手的动作越发熟练,没有再发生过误伤的意外。

他合拢左手,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迸起。

今天一早,芬国昐就将芬巩叫去了书房,梅斯罗斯无意打听是什么事,他和芬巩之间如同结着一层浮冰,平静之下是涌动的暗流。他们两个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用无关痛痒的问候与避重就轻的交流保持着脆弱的平静,打破它的后果也许会让彼此受到重创,但也许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梅斯罗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可以让他们撕开伤疤,将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对方面前的时机。

到了那时,他会将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尽数吐出——在那片极寒之地上,芬巩到底经历了什么。自从他们分别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为何他察觉不到芬巩的omega气息?难道是对方服用了抑制气味的药剂?可按照他对芬巩的了解,他的堂弟向来不喜压抑自己的天性,从不吝惜将omega特有的美好展示给最亲密的爱人。况且如果芬巩特意服用了药剂,又是为了什么……

红发精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一把抓起佩剑转身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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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国昐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儿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芬巩和特刚都是让他由衷感到骄傲的孩子,勇毅坚定,可堪大任,只是他们骨子里也流着和他一样的执拗和顽固。并且太过重情,这或许是被谱在他的家族灵魂里的重音,是荣耀,亦是枷锁。

且不说芬巩为了梅斯罗斯做出的一番惊世之举,单是特刚——这个在他的子女中最为稳重的孩子——自从埃兰薇去世之后变得愈发内敛,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沉水,水底却有不知何时喷发的火山静卧。特刚已经数次不动声色地暗示过,倘若将来可以,他希望能去往这片大陆最西方的领地,濒临大海,靠近那片埋葬着他永恒挚爱的冰域。

芬国昐深深看了特冈一眼,开口道:“对于这几封信,你怎么看?”

特冈把手里的几张羊皮纸放回到桌上,双手拢进袖子里,面上平淡无澜:“我觉得不无道理。”

芬国昐并不意外听到次子这样回答,他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佩戴着简洁头冠的精灵思量着措辞,不急不缓道:“诺多不可一日无王。子民需要一个不仅强大坚定,而且名正言顺的领导者。”言毕,便垂下了视线,似乎不准备再开口。

芬国昐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对此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Findekano,你的看法又如何?”

芬巩挺直了脊背,双手放在膝头,和老神在在的特刚比起来,更多地呈现出一种紧绷感。

“族人都由衷地拥戴您,我们初涉中土,百业待兴,必须要有一位能肩负重任的王者,”他的双手微微攥了起来,“正如领主们的提议,您是最适合的。”

芬国昐深深地望进儿子浅灰色的眼眸里。

“但是,”芬巩停顿了一下,“费诺里安们不会甘愿臣服于您。Maitimo有着不容否定的至高王位继承权。”

特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芬巩扭头看着胞弟。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不喜费诺里安一众,在失去埃兰薇后,这份不满更是日益弥深。

“Turvo,Maitimo确实是当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芬巩将手搭在胞弟的胳膊上。

“他配吗?”特冈抬起眼睑,语气里并没有掺杂太多的情绪,“忘恩负义的是他,大意中计的还是他。”

“你知道Maitimo并没有参与烧船。”芬巩辩解道。

“有区别吗?”特刚的眼神猛然锋锐,“他阻止了吗?他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放任大火燃烧起来和将火炬投向白船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有没有举起那支火把。”

“哦,我差点忘了,”特刚的声音再次趋于平稳,“他曾经询问过是否要先将你接过来,真是深情厚谊。”

“Turvo!”芬巩提高了音量。

“如果他当真有心,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如果他真心想把你接过来,就不会默认了Curufinwë的疯狂举动。”

“那是他的父亲,是至高王,他不能违抗王令。”芬巩感到喉咙干涩。

“王令?他们一家什么时候也学会循规蹈矩了?”特刚抓住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看着兄长闪烁的双眼:“如果他有心,完全可以自己带一艘船去将你接过来,你知道,他能办到的。”

“然后呢?就算他力排众议,违抗王令前去接我,你认为我会抛下你们跟他而去吗?就算我跟他而去,又要以何种身份在他的族人中立足?”芬巩反手握住特刚的手腕,视线毫不动摇,“那时候,复仇的烈焰烧尽了他的理智,刚刚烙印到灵魂上的誓言还在冒着焦烟,他只会把血海深仇摆在第一位。为了报仇和践誓,他会不惜一切。”

芬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会不惜一切。”

“所以就算你在冰峽上饱受痛苦,以后无法孕育子嗣,也觉得值得?”

“够了,Turukano .” 一直未出声的芬国昐打断了特刚的话,投去指责的视线。

芬巩紧紧抿住嘴唇,收回了钳制特刚的手,浅灰的眼眸内浮现一层暗色。

“Turvo你先回去吧,”芬国昐对次子点了点头,“Itarilde应该在找你了。”

特刚一言不发地起身,双手交叠在袖子里向芬国昐躬身行礼,又对着面色不愉的兄长点了点头,折身离开。

随着门喀吱一响合上,书房陷入了一阵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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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啷一声,梅斯罗斯挑掉了陪练精灵的剑,年轻的侍卫弯腰捡起自己的武器,摆出认输的姿势。

“你可以离开了,我自己练会儿。”梅斯罗斯抬臂,用包扎在右腕上的绷带擦去额头的汗水,对侍卫说道。

待到对方向他扪心行礼离开后,红发精灵再次执起剑,凝神细看锋锐的剑锋,一线冷光凝在剑脊上,如同寒冬里映射在冰凌上的日光。

新生的太阳高悬于天,原本应该灿烂的阳光却因从东北方飘来的烟雾的遮蔽而变得惨淡,刺破烟汽的白光照射在红发精灵的身上,将他执剑的身影笼罩在一层令人望之却步的光芒中。

这其中却不包括诺多的小公主,继承了家族英勇之气的伊缀尔·凯勒布琳朵。

有着和母亲一样金发的精灵站在不远处看着练剑的梅斯罗斯,对于这位堂伯她并不熟悉,对方并不居住在提里安城内,且她的父亲和祖父一直有意无意地将她同费诺里安们隔离开来,那一家族里同她最为亲近的便是和她年龄相差不多的凯勒布理鹏。

忽然,梅斯罗斯收剑转身,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伊缀尔抬起下巴,毫不退让地望回去。这是到达中土后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对方,她的这位堂伯和她记忆中的模样比起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并非相貌上的改变——若细论起来,脸上的伤痕与更加锋利的五官也算罢——让她在意的是对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沉淀的狠戾与坚决,又被固有的彬彬有礼的外壳包裹着。

被这样一个小精灵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斯罗斯觉得有些有趣,他向着对方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准备继续练剑。他并介意多出一位满脸好奇的观众,况且还是他的堂侄女。

倒是令他感到意外,小精灵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梅斯罗斯收起剑,单膝蹲下身让两人的视线保持平齐,尽量温和地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伊缀尔微微歪头,虽然能看出她在努力使自己保持得体的礼节,但眨动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我在找我的父亲。“小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凡雅族特有的口音:“你看见他了吗?”

“不,我没有见到他。”梅斯罗斯答道,事实上,在他醒来后的这段时间里见到特刚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并不意外,要知道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之间就不是那么对付。

伊缀尔点了点头,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伸出手探向了梅斯罗斯包缠着绷带的右腕。

红发精灵立刻抬手撤开,戴在小臂上的臂甲打到了小精灵的指尖。

伊缀尔发出一声轻呼,左手包住疼痛的右手手指,慌忙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的伤……“

“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梅斯罗斯皱了皱眉,压下涌起的烦躁,放缓声音:“伤到你了吗。”

“Itarilde!”一声高唤使得两人扭头向着声源处看去。

特刚大步走了过来,向来不露声色的面庞上透着恼怒,他拉过女儿的手察看了一番,发现只是指尖有些红肿,方才松了口气。“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的姑姑呢?”

伊缀尔被父亲罕见的怒气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她揪着裙子上的花边:“姑姑骑马去外面了,我想找你也带我去外面的林子里玩。”

只是片刻间,特刚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向来便是所有兄弟中最自持自制的那一个。黑发精灵拉开女儿摆弄裙子的手,握在掌心里,柔声道:“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带你去,好吗?”

伊缀尔点点头,垂在脸颊两侧的金色发辫随之晃动。

“所以为什么不先去喂一喂你的马?再挑选一套你喜欢的骑装。”特刚牵起女儿的手,看到伊缀尔露出一个满意又期待的笑容,便将她交给了身后随行的黑发侍卫。“Aegthelion(注释1),带公主回去吧。”

伊缀尔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着若有所思的梅斯罗斯挥了挥手,这才拉着埃克西里昂快步离开。

“快点快点,我还要准备一些小蛋卷带着吃……”

金发小公主甜美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远处,两位成年精灵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硬。

特刚面朝着女儿离开的方向,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内,似乎打定主意对身边的红发精灵视而不见——事实上,从刚开始他就一直在忽视对方。在刚刚经历和兄长的争执后,他实是不愿和梅斯罗斯正面对上。且不说此刻他余怒未消,和芬巩的对话放佛还在耳畔回响,就算是没有刚刚书房那一幕,他对费诺里安们的不满也足以点燃舌尖上的怒火。

梅斯罗斯更加不会去自讨没趣,他们之间的僵持和剑拔弩张由来已久,早在维林诺之时特刚对他的态度便不甚友好——只堪堪维持在基本的礼节上,对方的家教让他绝对不会失礼于人前。而他顾及到芬巩的感受,也一直容让着这个堂弟,毕竟在他看来,特刚也只是一个……晚辈。

思及此,梅斯罗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不去计较对方的无视,收起剑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这笑容却挑起了特刚正竭力遏制的怒火,他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袍在空中荡开一个弧度。

“你笑什么?”视线落到被梅斯罗斯握在手里的剑,眉心更是一跳,“Findo把他的佩剑送给你了?”

梅斯罗斯有些意外地转身,看向突然发难的精灵,语调平平:“如你所见。”他的佩剑早在被俘时便遗失了,芬巩的佩剑原本是他赠予堂弟的百岁受诞之礼,长短形制同他的那把一模一样,因此当他开始锻炼左手使剑之时芬巩便将它反送了回来。

特刚嗤笑一声,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不由握紧:“倘若你还有一丝良知,便应觉得手中这把剑灼烫无比。”

“心存偏见者自然难以察觉他人的善恶。”梅斯罗斯不是不知道特刚话里意有所指的是什么,但是他的愧疚与悔恨不会在此时此地,向着一个怒火中烧的精灵表露。

可惜就算处于愤怒之中,特刚对于他人话语的敏锐也丝毫未减:“偏见会蒙蔽双眼,但我从来看的一清二楚。Nelyafinwe,事到如今你也无需端出这样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你的所作所为从头带尾都在带来痛苦和伤害。不仅仅是你,你们费诺里安的肆意妄为已经造成了巨大的悲痛,而在将来,还会带来无可挽回的恶果。”

梅斯罗斯微微眯起眼,如果不是握紧佩剑的手,根本察觉不出他情绪的波动。“这般充满智者光辉的预言真是值得赞叹,还有幼稚的泼洒愤怒的行为。”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特刚上前一步,牢牢盯着梅斯罗斯,试图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你知道Findo会原谅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你,但是Nelyafinwe,他会原谅你并不代表他对你的感情也会一如既往,在你害得他失去了那么多之后。”

梅斯罗斯的面孔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的目光猛然如炬:“他怎么了?“

特刚知道自己应该噤言,但是另一股澎湃的情绪如同喷发的岩浆一般漫流不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后转身便走。“因为你,他永远都不会再拥有孩子了。”

精灵对于后代的渴求刻在他们的天性中,只从芬威当初以“想要更多的孩子”为理由向曼威申求第二次婚姻便能窥见一斑。不想孕育后代和不能孕育后代天差地别,前者或许是甘甜的,而后者必定是苦涩。

梅斯罗斯立于原地,惨白的日光照射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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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国昐对着长子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将桌上的几张羊皮纸收起来叠好。“你相信那些话吗?”

“什么?”芬巩疑惑地看着父亲,他还没有从方才和胞弟的争执中缓过神来。他和特刚鲜少争论,寥寥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梅斯罗斯。

“医官说你的生理器官受损的事。”芬国昐并未遮掩,直截了当地开口。

芬巩闻言并一愣,但却不像是听到了痛苦之事,只是惊讶于父亲的开门见山。要知道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芬国昐和其他知情的族人对此表现得小心翼翼,只一点一点慢慢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其实他早已从医官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了这个结果。并非没有陷入痛苦,但他从来就不是沉湎于悲苦的怨天尤人之辈,既然当初是自己做出决定要独自扛过发情期,那么一切后果都要去承担。就算这后果会令他的灵魂永远饱受煎熬。

“我当然相信医官的医术。”芬巩坦然和父亲对视,声音透澈平缓:“比起死亡这样的结果已是万幸。”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有着睿智之名的精灵轻声道。

“是,我接受这样的结果,”芬巩抿了下嘴唇,眉眼间的紧绷感逐渐消失了,“但我不会止步于此。医官并未把话说死。埃尔达的生命力何其旺盛,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因着奇妙的际遇或者不可揣测的命运,伊露维塔的恩赐还会眷顾于我,那些被破坏的美好事物终将从泥沼里生出新芽。我不会奢求失而复得,但我就是坚信一切不会止步于此。”

黑发精灵对着父亲露出一个微笑:“总会有转机的。”总会有转机的……就像那时在安戈洛坠姆之上,他于绝望中呼唤曼威一般,总会有些微的光芒隐藏在黑暗中。

芬国昐回以温和的微笑,缓缓摩挲食指上的戒指,他的儿子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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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诡谲叵测的命运永远都会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刻投来阴骘的冷箭。

只是数个时辰之后,这支淬毒的利剑便从命运的天网中漏出。

芬巩看着面前的精灵,一时不能反应。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长久的沉默之后,梅斯罗斯喑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我们到此为止吧。”

傍晚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射进来,尘埃漂浮在昏黄的光柱中,芬巩看见它们随着自己的呼吸扩散又聚拢,在空中飘来荡去,沉沉浮浮。

——岂不就像是我们一样。黑发精灵想道,他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放空,唯余一个灰色的念头在脑海里回旋盘绕:在宏大的乐章里我们就如同这些微渺的尘埃一般,看似掌握着自己行动的轨迹,实则早已被拖入了盘根错节的风暴之中,也许在吹息之间就会从顶点跌入深渊。

他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了。”他说,目光追随着一颗从梅斯罗斯的发梢浮动向手肘的尘埃,在对方小幅度地挥动手臂时,他终于丢失了它。

红发精灵伸出左臂想要去拉住堂弟,但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再去触碰对方。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沉甸甸都压进了胸腔里。

“我知道了。”芬巩又重复了一遍,忽然轻轻皱了下眉头,好像终于从漫长的思绪里回神一般。他抬眼看向梅斯罗斯,鸽羽灰的眼睛里有一片冰冻的湖泊,还有漫天的风雪。

他想要开口询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然而他的嘴唇被缝在了一起,骄傲为针,自尊为线,将两片嘴唇牢牢缝在一起。那可真疼,他从不畏惧疼痛,但他并不欢迎疼痛。

“Findo……”梅斯罗斯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像是一截断掉的枯树干,因着逆光而站,他的面容被光影分割成了破碎的斑块。

“我答应你。”

——谎言,谎言——

芬巩第三次开口,声音比前两次还要艰涩,眼里的那片湖泊就要沉入地底。

“既然这是你的要求……你知道我总会答应你的。”

——不,我不想答应——

他试着拉动嘴角,这肯定相当难看,因为梅斯罗斯深深皱了起眉。

“父亲还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芬巩做出一个标准的道别姿势,转身走向门口,屋外的阳光像是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了他。

随着门被带上,咔哒一声,光亮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中,屋内重新陷入昏暗。

梅斯罗斯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确定对方不会再回来。他转身走至桌前,摊开一张羊皮纸,左手执笔开始给自己的弟弟们写信,他准备即刻动身前往米斯林湖的南岸。

信件写的很快,那些词句不假思索地倾洒在信纸上,虽然左手用笔尚有些生疏,字迹亦不甚优雅,但这都无关紧要,他必须立刻把这封信送出去,就算他心如顽石,也无法保证还能再一次对芬巩狠下心肠。

梅斯罗斯叫来了守在门外的侍卫,命其将信送往辛姆林。他没有选择隶属于自己的近卫,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想必信件还没送到,芬国昐就会获知消息,说不定那位睿智非凡的精灵还会猜出自己的用意。

红发的费诺里安看着身着铠甲的近卫消失在拐角处,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辉映照在他的脸上, 像是熊熊火光的投影。

芬国昐在夜幕降临时得知梅斯罗斯派遣信使前往了对岸,起先他并未多加留意,兄弟之间通信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芬巩缺席了晚餐,而梅斯罗斯也闭门未出。

他来到长子的房间,对方并不在屋内。他在书桌前坐下,面前展开的羊皮纸上写着几个辛达语词汇,是芬巩在为自己和挑选适合的辛达名字。旁边放着一张草绘的地图,芬国昐注意到米斯林山脉以西的一大片区域被圈了出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将地图拿在手里细看。

这时门响了,芬巩心神恍惚地走进屋内,行了几步才发现坐在桌前的精灵。 “父亲。”他简单地行了礼。 

芬国昐有些惊讶地看着长子滴着水的头发,还有几乎湿透的衣服。

“我在湖边呆了一会儿。”年轻精灵给出的说词显然和事实相差甚远。

芬国昐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发生了什么?” 

芬巩低着头没有回话,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骨节泛出青白色。年长的精灵拉过那只手,轻柔又坚定地将蜷缩的五指展开,发现被儿子握在手心里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绿色宝石。据他所知,这是过去梅斯罗斯跟随费诺迁往佛米诺斯时,临走前送给芬巩的。芬国昐没有再一次追问,内心愈发忧虑:几个时辰之前他的儿子还充满希望地向他保证一切都没有问题,此时看起来却如同一颗被抽离了光芒的宝石。

“中午在书房里,你同我说总会有转机的。”芬国昐能大致猜出事情和梅斯罗斯有关,身为父亲,他不会否认自己的私心此时是责怪红发堂侄的。芬巩付出诸多火热的心血,却获得了冰锥和严寒。 

“是的,总会有转机,”芬巩抬头看着父亲,无法再扯出伪装的笑容,“但是Atto,我们都不知道它会是好的还是坏的……这次糟透了,糟透了……” 

芬国昐叹息一声,把儿子搂进怀中,完全不在意对方湿透的衣衫。费诺里安,又是费诺里安,总是费诺里安。从一开始他就对侄子和儿子的恋情抱以忧虑,费诺里安灵魂中的火焰太过烧灼,不仅会燃尽他们自己,也会吞噬所有亲近之人。费诺如此,梅斯罗斯亦是如此。可是他从未开口规劝过芬巩,因为艾尔达不会轻易干涉他人的意志,也因为他没有立场——当他自己如飞蛾扑火一般追随着费诺时,又要凭借什么来阻止长子?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芬国昐轻轻拍着长子的后背,就像对方小时候那样。

“我想去山脉西边看看,斥候回报说那是片空旷的无主之地,我想亲自前去查明情况。您知道,我们需要更多的领地。”芬巩微微后撤,因为被父亲当做孩童对待而有些不好意思。

芬国昐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让Turvo陪你一起去,你们可以趁此机会向西多行进一些距离。”

“好的,也许我们会一直去到海边。”芬巩不会给这个类似逃开的行为冠上任何借口,到西方勘察的想法早先就有,他原本打算等梅斯罗斯彻底康复后一起策马而行,在新生的太阳下共同开拓新的领地。但他决定提前这个计划,他必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如此才能不去在意胸腔里的痹痛。

“你们可以三天后动身,届时会有更多的前哨带回消息。”芬国昐思忖道。

“我想明天就走。”芬巩说地飞快。

“我依旧建议你多留几天,”芬国昐斟酌着词句,“Nelyafinwe派遣信使去了南岸,也许会有一些事情。”

他说的及其含糊,但芬巩立刻就领会了其中的隐含之意。年轻精灵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语气很轻,却无比笃定:“他要离开。”

“他回到亲人们中间是早晚的事。”芬国昐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客观开朗一些。

芬巩沉默不语,内心升起了隐隐的怒意,如此迫不及待吗,Nelyafinwe?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斩断关系后,你连一分钟也不愿在这里多呆下去?是那些贵族企图拥立我父亲为王的谣言传进了你的耳朵里,还是你无法再忍受离我太近?我不会去追问到底是什么令你决定终止我们的恋情,也没有必要再去追问,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我明天就出发,天一亮就动身。”芬巩快步走到床边,打开矮柜拿出斗篷,看起来恨不得立刻就穿戴整齐。

芬国昐叹了口气,他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气,倔强起来就没有回环的余地。“我去跟Turvo说一声,你最好能休息一会儿。”尽管他相信今晚对于芬巩来说会是无眠之夜。

“等等,”芬巩叫住了父亲,

他走上前伸开手:“请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散发着幽幽柔光的绿色宝石躺在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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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格洛尔被库如芬拦在了马厩外面,穿着锻造短上衣的工匠开门见山:“告诉我,还有必要举办洗尘宴会吗?他的躯体回到了我们中间,但是心遗落在了湖的北岸。”精灵口中的“他”指的便是他的大哥,梅斯罗斯。

“他回来后冷硬如石,上次我们前去探望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都和Findekano有关,你去米斯林迎接大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在提到被他们抛弃,又孤身犯险救回梅斯罗斯的精灵时,库如芬眯起了眼。 

梅格洛尔轻轻点点头,一面继续慢慢向前走着,一面开口说道:“在Maitimo离开之时Findekano并未出面相送,据说他和Turukano去了多尔露明。”

“哦,我们的叔父迫不及待要拓展疆域呢。”库如芬冷笑道。 

梅格洛尔看了弟弟一眼,不置可否。“还有,临走前叔父将一样东西还给了大哥。” 

“什么?” 

“父亲曾经送给大哥的那块绿宝石。”梅格洛尔有力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叹息。 

“它不是被送给亲爱的Findekano了吗?”库如芬忽然一挑眉,恍然大悟地拖长了音调,“大哥终于下决心摆脱小尾巴了?” 

“别那样说,Curvo,”梅格洛尔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对Maitimo来讲绝非幸事,你也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了,比当初我们在洛斯加烧了白船之后还要糟,就像已经没有多少柔和的情绪残留在他的心中。” 

“啧。”库如芬捻了捻手指,在工坊里沾上的硅石粉末徐徐散落。 

“我要去和他谈谈。” 

库如芬是费诺里安中相当有行动力的一位,半个时辰后他来到了梅斯罗斯的房间——早在他们得知红发精灵被救回后,便为他准备好的房间。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放在案头的绿宝石,这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所以,既然你如此牵肠挂肚,又为什么要离开他?”库如芬舍去了前言和铺垫,他知道对方听得懂。 

梅斯罗斯坐在椅子上,低头观详一份兵力部署图:“你怎么知道不是他选择离开我。” 

“看在过往好日子的份上,”库如芬发出一声嗤笑,“他会主动离开你?如果砍断他的腿,他也会爬向你,就算身首异处,他的灵魂也会伴着你。这个世上能让他停下这种顽固到愚蠢的追随步伐的只有你。” 

梅斯罗斯无动于衷地拿起笔在地图上标注出一块地方。“精彩的分析。” 

“所以必然是你做出了分开的决定,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你抛弃了你那忠心又美好的omega?” 

“他不是我的omega。”梅斯罗斯放下笔,抬头冷冷道。 

“这就是症结所在?因为你们还没绑定?”库如芬的眼神里透出一抹不可置信,“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标记他,过去在维林诺你们因为家族的对立而没有绑定,虽然现在情况说不上好转,但如果你想标记他,我们都不会反对。” 

梅斯罗斯皱起眉,俊美的脸庞像是一块历经沧桑的岩石。“他不会同意我标记他。” 

“你在开玩笑吗?他永远不会拒绝你。”库如芬简直怀疑大哥的脑子也受创了。 

“正因如此!”梅斯罗斯忽然提高了音量,肩膀紧绷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自从我醒过来后,他一直在使用抑制剂,没有发情期,甚至连omega的气味也抹去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愿令你分心,不想影响到你的恢复;也或许是因为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发情期只会误事。”库如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为芬巩辩护。 

“是的,我原本也如此认为,直到Turukano告诉我他永远不会拥有子嗣。”梅斯罗斯声音沙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混着一把沙土,“一个omega不会拥有孩子的唯一解释就是他永远不会和alpha绑定。” 

“哦,”库如芬两根手指搭在嘴唇上,“这可真令人意外。” 

“他掩盖了omega气味,抑制了发情期,下定决心拒绝我的标记。”梅斯罗斯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愿和我绑定。” 

库如芬拧起眉:“这不像他。” 

“没有其它理由!”梅斯罗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猛然起身:“他终于看透我的背叛和抛弃是如此可耻,终于认清我们要为他无数族人的死亡负责,终于明白我会将他拖入泥潭。但是他的善良和正直不允许他结束这段酷刑一般的关系,所以他选择继续留在我身边,却拒绝绑定。”红发精灵的胸膛急速起伏,表情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狰狞。 

“哦,我的兄弟,”库如芬的声音如烟雾一般飘散在空中,“所以你主动切断了关系。”他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梅斯罗斯,忽然真真切切察觉了一个事实,一个令他心头一颤的事实:他的大哥,诺多至高王继承人,在经历了生与死的苦难之后,尽管躯体的伤痛得以愈合,阴影与黑暗却潜留在了内心。也许芬巩可以带来光明和温暖,照亮梅斯罗斯灵魂中最为逼仄的角落,但是当前他的大哥亲手打碎了这种可能性。

失去了芬巩,梅斯罗斯早晚会步入毁灭,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潜伏在内心的黑暗,终会吞噬一切。

“真的遗憾,”库如芬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块绿宝石,温暖的热流从宝石内源源不断地渗透而出,“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你们原本是绝配。”

·第四章 完·

下一章请戳 →【第五章·上】 

注释1:Aegthelion,Ecthelion(埃克西里昂)的昆雅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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